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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商海 心系文壇
——悼世家

　　四月十六日早晨七點剛過，天達公司的司機孫偉師傅就來按響了我家的門鈴，說公司有事要我去一趟。這么早來叫我，我和老伴心中即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是不是世家身體不好了？急急忙忙上了孫師傅的車，孫師傅才告訴我：張總昨夜在家中去世了！聞此噩耗，我潸然淚下。
　　幾天前，我和老伴一起去人民醫院看過世家。世家躺在病床上，雖然沒掛吊針，但仍吸著氧，氣色很不好，面無血色，黑中透青，人已瘦得脫了形。當時，我就預感到世家的身體已支撐不了多久了。那天世家見到我，說了很多話。我怕他累著，擺出大哥的架式，讓他少說話，好好休息，然后趕緊告辭。臨別時我加重了語氣關照他：“別急著出院，什么事也別管，一切等養好身體之后再說。”他答應了。
　　但兩天之后世家就出院回家了。回家僅過了四天，就去世了。后來聽說，世家去世那天上午還堅持去公司會見了省里來的重要客人，講了話。晚上就躺倒了，堅持到夜十時三十八分，終于拋下了他的公司，他的家人和親友，撒手人寰。
　　其實，早在去年春節過后，我就看出世家的身體大不如前了。其時世家的老父親張永宣老先生剛剛去世。世家是個孝子，老父親的去世是他心中永遠抹不掉的痛，對他刺激很大。與他閑談，話題往往不自覺地涉及到生老病死、養老送終之事。每逢此時，世家就眼含淚水，語調哽咽，檢討自己對老父親哪些方面還做得不夠，然后就會說一些總結人生、預備后事之類的話語，我就趕緊攔住他的話頭，不讓他說下去。今年春節前，世家終于病倒了，開始堅決不肯住院；及至住了院，又不安心治病養病，稍一好轉，就要出院；出院之后，就想工作，一工作就又病倒。反反復復，折騰了好幾次，任什么人勸他都不聽。我知道，世家是個閑不住的人，他心里放不下他的公司，放不下他的事業，他是在和死神搶時間。
　　世家是個事業心極強的人，他白手起家，創立了天達藥業，那真是日夜操勞、艱苦備嘗。人用藥做得好好的，曾經成為高密的納稅大戶。他卻又參與研發并生產了天達2116。為了2116，他四處奔波，下海南，闖關東，奔中原，赴邊疆，幾乎跑遍了全國。他親自策劃，打廣告，編報紙，出書籍，建網點，費盡了心機。最終選擇并開創了與郵政的合作，成功地把2116送到千千萬萬農民兄弟手中，為支援“三農”貢獻了力量。其間投入有多少，世家自己也難以說清楚了。他受過騙，上過當；曾經負債累累，曾經官司纏身。他都是泰山壓頂不彎腰，小車不倒只管推！終于，天達2116成了國家863計劃成果，國家級重點新產品，農業部全國農技推廣中心重點推薦產品，成了山東省著名品牌。天達2116深受廣大農民兄弟的歡迎。世家的理想是把2116推向全國，讓全國農民都用上它，增產增收。
　　天達公司最先是生產人用藥的，世家手里有不少好的產品，他作為一個老中醫的兒子，老是想把中醫藥這個寶庫挖掘開來，發揚光大。什么牛蒡、桑葉、苦菜，他都在研究開發。為此，他天天看書學習，不斷地進行研究試驗，以至積勞成疾，終于不治。他的頑強，他的執著，著實令人佩服。
　　世家是個學無止境，無一日不看書、無一日不讀報的人。從《魯迅全集》到《本草綱目》，從偉人傳記到筆記小說，無書不讀。他自稱雜家，讀了之后，不管理解與否，拿來就為我所用。所以，人們與之交談，就會發現他出語不凡，大膽直白，觀點超前，驚世駭俗，指點世事，臧否人物，話題所至，無所不包。令你不得不佩服他善于學習的勁頭，不得不佩服他驚人的記憶力。
　　世家其實是個文人胚子，用他自己的話說，自己搞企業是陰差陽錯。因為愛讀書，讀書多，又搞過通訊報道，在報紙雜志上發表過一些稿件，所以他對文學創作一直津津樂道。他很高興地出任莫言研究會副會長，他對莫言關心備至，對莫言的作品更是懷有特殊的感情。他多次對人說，莫言寫《紅高粱》的素材是他提供的，并以此為榮。還說他差一點成了電視劇《透明的紅蘿卜》里的一個角色劉太陽，但終于沒當成，感到很遺憾。莫言每出一本書他都十分關注，莫言的新作《蛙》，他盼了幾年，新書一出，他是在病床上讀完的。早在十年前，世家就要出資修復我們老家那幾間破房子，被我力辭。世家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他一旦有了錢，就要打造《紅高粱》文化系列景點，建“紅高粱影視城”。并設想在膠河邊上找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建一個文學沙龍，退休后，和一些文友一起喝酒論道搞創作。去年，他決定把從莫言手中買的房子捐獻給政府作為莫言的第二舊居永久保留。我最后一次去看他，他還對我說，等天暖和了，他就找人把房子裝修一下……世家的文學情結于此可見一斑，可惜他空懷美好愿景，赍志以沒。
　　世家為人樂善好施，仗義疏財，講義氣，重友情。有求于他的，他慷慨解囊傾力相助；有恩于他的，他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騙了他的，他不記仇，只是一笑：“某某人不就值那么點錢嗎？”言談之間，透露出他對金錢的輕視，對小人的蔑視，顯出一種君子胸懷，大家氣派。原昌濰師專教授吳存浩寫了一本農業史，沒法出版，他贊助；賀立華、楊守森要辦《青年思想家》，他出錢；家鄉要修路，他出資；有學生讀書缺錢了，也來向他要；甚至是朋友調到了新單位，他都出力捧場，幫其打開局面。真是為朋友兩肋插刀，視金錢為糞土。
　　從我認識世家那時起，他的身體就很差了。早在十幾年前，有一次他在北京發了病，大出血，醫生看了他肺部的X光片，就問“這個人還在嗎？前些年我也看過他的X光片子，片子上的兩葉肺全是黑的，上邊大如指甲，小如小米，全是鈣化點。”你勸他別吸煙，少喝酒，他不聽，那煙是一支接一支地吸，酒是一天兩頓喝，煙酒損害了他的身體。令人驚異的是一個肉體這么虛弱的人，竟然會有如此頑強的精神和毅力。在他身上，充分體現了高密東北鄉人那種吃大苦耐大勞、不屈不撓、桀驁不馴、豪放任俠的紅高粱精神。他從不言敗，頑強打拼，令人感動。前年，莫言曾經贈他一聯曰：
　　麻種菜見土就活；
　　張世家絕處逢生。
　　麻種菜即馬齒莧，田野里，大道邊，到處都有，生命力極強，即使把它拔出來，放在屋頂上曬幾天，再把它扔在地上，還照活！世家的身體，世家的公司都類似這麻種菜，好好壞壞，反反復復……
　　行文至此，已經是臨紙涕零，不知所言了。世家還是走了，走的那么匆忙，愿他一路走好。但他傾盡心力一手創辦起來的天達還在，而且形勢很好，愿它興旺發達，再創輝煌！
　　最后抄錄莫言為世家寫的挽聯作為本文的結尾：
　　　　　樂善好施仗義疏財世家果然真君子；
　　　　　身在商海心系文壇吾兄到底是書生。
　　　　　痛哉哀哉！

　　　　　　　　　　　　　　　　　　　　　　　　管謨賢

　　　　　　　　　　　　　　　　　　　　　　　2010年4月17日